看見、看見了嗎?

文——— 蕭佑任(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博士班肄業/《好好吃飯:臺南淺山的理想初味》作者)







曾在的「海」


「臺江內海」,17世紀位於臺灣西南部的一座大潟湖,曾位於現臺南市轄內的海岸一帶;外海沙洲與海岸線圍繞而成的「內海」(lāi-hái),今遍佈蚵棚、定置漁網的七股潟湖則為當時廣納來自世界的船隊曾停泊於片水域的地理證據。

 這片因商業貿易需求而在「地理大發現」(Age of Discovery,15th~17th century)尾聲被荷蘭人於海圖被劃上一筆的水域,早在清領時期,就因曾文溪改道日漸淤積,過去銜接跨洋彼端的中繼「大灣」,也遂變得只能從那相較起來沒那麼準確的地圖和書信、口述傳說和考古證據中窺其繁盛廣袤。

當時,遠洋航行是追尋新希望的冒險,水手們無法測量確切的經緯、木製船殼無法抵擋海水及船蛆的侵蝕,沒有長期儲備糧食的技術,動輒長達數月、甚至是數年的航行都要生活在難以想像有多糟糕的衛生條件裡⋯⋯,種種艱辛只為了擴展已知的「世界」。而在無邊無際的海上乘著風和洋流航行,只有看見陸地,才能知道此刻在哪裡,「我看見了,那是座島嶼!」望見地平線的欣喜,總要伴隨著一次次需要鼓起極大勇氣的決定——陌生水域下的礁石是否觸底、岸上能否安全落腳休憩,看似平靜地灣流有沒有棲息「賽蓮女妖」[1](Seirênes)們使人失神的甜美旋律。


“ 這裡靠海邊且多沙丘,時而看到短灌木叢,
內陸較高之處可見一些樹木、竹子,但很難到達。”


不知是幸還不幸,島嶼的內海沒有思鄉的魅惑曲,只有露出水面的大魚背脊;無法一窺全貌的「鯤」之沙洲連綿圍起、一片平靜卻時而湧流的水與築起熱蘭遮堡(Fort Zeelandia)的新生地。



[1] 希臘神話中,賽蓮(Seirênes)用迷人的音樂和歌聲引誘附近的水手在他們島嶼的岩石海岸上觸礁。荷馬史詩《奧德賽》中描寫,賽蓮女妖們居住在西西里島附近海域的一座遍地是白骨的島嶼上,她們用自己天籟般的歌喉使得過往的水手傾聽失神,航船觸礁沉沒。




那裡有船

「根據《17世紀臺灣海峽荷蘭東印度公司沉船型態與分布》中的研究資料顯示,從 1602 年至 1662 年期間,在臺灣西南沿海共發生了 14 次荷蘭船隻沉船事件,其中大約 60%(即 8 艘船)可能仍沉沒於台江國家公園範圍內的水域。」[1]

 藝術家王宥婷在數個月於台江文化中心駐村的生活裡,倚著文獻、地圖,走入曾文溪流域的鹽水溪和出海口,尋找可能還存在的「沉船」蹤跡,她將GOPRO攝影機架在竿上浸入水底,像在挖掘考古探坑那樣,按圖索驥觀察環境,想像經過數百年的時光後的景觀(Landscape),一區一區的在水面下探勘著。


730日,早晨我們聽到,昨夜上述那艘小平底船Charlois號拋下一個錨要用以
將船拖離那沙洲,但那條繩索又斷了,而該船又被洶湧而來的海水推到岸上
陷入更深的沙土裡,現在擱在那裡完全不動了,也完全沒有水沖到該船了。”


與看重實質證據與精確推論的考古學截然不同,藝術家僅憑地理資訊上的古今疊圖所框出的水域範圍,藉由走訪沿岸一帶熟悉水域環境的當地漁人、蚵農,乘著小舟於沿岸航行、打撈影像:在已成水泥堤岸消波塊堆起的沙灘邊、蚵殼堆成的凸岸、浮船工作站的甲板邊,出海口和近岸,揀選著眼前「好像是」底下會有沉船的區塊,錄製時,她選擇不裝設監看螢幕,相信這股「或許看得見」的念頭搜集著。直到過帶,水底大多是能見度低到只剩整片細微浮粒的青綠,運氣好些還能看見攀附在遺落的近代廢棄物上長滿水苔的貝群、集結成對的小魚經過面前。

旅程中只能依靠前人繪製的概略地圖,將望遠鏡對準依稀瞧見的目標徐徐隨風而行。而這些看似詳盡,但只留下鏡頭第一人稱目光的記錄,卻跨越時空,與曾造訪此處的水手所寫下的航海日誌驚喜地相似。在台江文化中心劇場棟二樓的玻璃窗花灑落斑斕陽光的屋頂下,將這段航程一幕幕的重新展開。除了水底探勘,作品呈現多屏螢幕中的另一類影像則是水平線上的取景,海面波光粼粼、白鷺鷥飛過茂盛的草堆,像是要留下那些被擷取上岸的水下光景是來自何處的線索,將採集的動態一起留存了下來。



[1] 引述《Re-saw》作品刊載於網站之創作理念。https://wyts.space/re-saw



看見了:Re-saw

站在展場彷彿繞出船殼輪廓的作品中,高高低低的影像讓身體於裡頭探索,彷彿真的進入理應「被找到」的沉船裡。但在裡頭待越久,被擾起的底泥沈澱後期待能撇見可供辦認其存在的證據,卻在畫面裡不停的水流中逐漸散去,藉著多頻道的對映,我們似乎只能發現藝術家「想像」的蹤影:「那是艘沒有證據,但卻真實留下過去的船,她不是靜待海底任暗流沖刷腐朽的靜態遺跡,更像是藉由觀眾一雙雙注目而讓身影逐漸清晰,喚為『臺江』的時間之船⋯⋯」。

沒有證據就不存在嗎?或許那些沉於水底的木殼船,早已被沖刷成無數不可見的碎塊;至今仍埋在已成都市擴張重劃區柏油下、也可能成為滋養水域的養分,甚至是漂洋過海又開啟了新的遠洋航行也說不定。有如地理大發現時,人們僅憑過海那端黃金城的傳說而開啟探冒險,藝術家帶領我們體驗「看見已在想看見時成形」。


115日,還是一樣的天氣,毫無差別。”


臺江內海今不再,但繞出海的鯤鯓們還在,潟湖也還未乾涸,白鷺鷥依舊飛著,而海是屬於看著海的人,尋找沉船,就如尋找倘佯於海的過去一樣。杉本博司(Sugimoto Hiroshi)說「海景,重疊了全人類共同的記憶。」[1],我們看著海、描述海、航行於海,拍攝眼前望向的海。海自沒有話語傳頌的亙古已存,海超越了時間,就只是不斷循環於星球中的水和生命所容納之處,就算是已然不在的「海和船」,依然存在、在我們的觀看中不停地沖積著。



-The ship was running before the wind and time.-




[1] 杉本博司(すぎもと ひろし,Sugimoto Hiroshi,1948年2月23日~),日本攝影師、當代藝術家、建築師、劇場導演。原文為:「我想最早的人類所看到的風景,應該就是海景。然後我又思考最早的人類意識到自我的時候,所看到的海又是怎麼樣的?所以這不但是追溯我個人記憶的方法,同時也重疊了全人類共同的記憶。」





附註
本文引文出自2024年《Re-saw》於台江文化中心展出時,現場供觀眾翻閱的小冊。

原文來源:
  1. 《雷里生司令官日誌》(De Dagregisters van Commandeur Reyersen, 1622-1623),作者雷里生(Cornelis Reyersen),林偉盛翻譯,《臺灣文獻》第54卷第三、四期(2003年12月),國史館台灣文獻館出版。
  2. 《台江國家公園歷史水域文化資產先期調查計畫:十七世紀大員港道與荷蘭東印度公司沉船調查評估》成果報告書,計畫成員:王瑜、朱正宜、程嘉彥、張益生,民國101年,委託單位:台江國家公園管理處、受託單位:財團法人樹谷文化基金會。
  3. 《熱蘭遮城日誌》第三冊(De Dagregisters Van Het Kasteel Zeelandia, Taiwan, 1629-1662. Deel III: 1648-1655, uitgegeven door J.L. Blussé, W.E. Milde en Ts’ao Yung-Ho (Rijks Geshiedkundige Publicatiën, Grote Serie 233, Instituut voor Nederlandse Geschiedenis), Den Haag, 1996.),譯註江樹生,2003年,臺南市政府出版。瀏覽於國家圖書館臺灣記憶系統。




















拍攝:蕭佑任
©Wang Yu 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