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的「海」
這片因商業貿易需求而在「地理大發現」(Age of Discovery,15th~17th century)尾聲被荷蘭人於海圖被劃上一筆的水域,早在清領時期,就因曾文溪改道日漸淤積,過去銜接跨洋彼端的中繼「大灣」,也遂變得只能從那相較起來沒那麼準確的地圖和書信、口述傳說和考古證據中窺其繁盛廣袤。
當時,遠洋航行是追尋新希望的冒險,水手們無法測量確切的經緯、木製船殼無法抵擋海水及船蛆的侵蝕,沒有長期儲備糧食的技術,動輒長達數月、甚至是數年的航行都要生活在難以想像有多糟糕的衛生條件裡⋯⋯,種種艱辛只為了擴展已知的「世界」。而在無邊無際的海上乘著風和洋流航行,只有看見陸地,才能知道此刻在哪裡,「我看見了,那是座島嶼!」望見地平線的欣喜,總要伴隨著一次次需要鼓起極大勇氣的決定——陌生水域下的礁石是否觸底、岸上能否安全落腳休憩,看似平靜地灣流有沒有棲息「賽蓮女妖」[1](Seirênes)們使人失神的甜美旋律。
“ 這裡靠海邊且多沙丘,時而看到短灌木叢,
內陸較高之處可見一些樹木、竹子,但很難到達。”
內陸較高之處可見一些樹木、竹子,但很難到達。”
不知是幸還不幸,島嶼的內海沒有思鄉的魅惑曲,只有露出水面的大魚背脊;無法一窺全貌的「鯤」之沙洲連綿圍起、一片平靜卻時而湧流的水與築起熱蘭遮堡(Fort Zeelandia)的新生地。
[1] 希臘神話中,賽蓮(Seirênes)用迷人的音樂和歌聲引誘附近的水手在他們島嶼的岩石海岸上觸礁。荷馬史詩《奧德賽》中描寫,賽蓮女妖們居住在西西里島附近海域的一座遍地是白骨的島嶼上,她們用自己天籟般的歌喉使得過往的水手傾聽失神,航船觸礁沉沒。
那裡有船
藝術家王宥婷在數個月於台江文化中心駐村的生活裡,倚著文獻、地圖,走入曾文溪流域的鹽水溪和出海口,尋找可能還存在的「沉船」蹤跡,她將GOPRO攝影機架在竿上浸入水底,像在挖掘考古探坑那樣,按圖索驥觀察環境,想像經過數百年的時光後的景觀(Landscape),一區一區的在水面下探勘著。
“ 7月30日,早晨我們聽到,昨夜上述那艘小平底船Charlois號拋下一個錨要用以
將船拖離那沙洲,但那條繩索又斷了,而該船又被洶湧而來的海水推到岸上
陷入更深的沙土裡,現在擱在那裡完全不動了,也完全沒有水沖到該船了。”
將船拖離那沙洲,但那條繩索又斷了,而該船又被洶湧而來的海水推到岸上
陷入更深的沙土裡,現在擱在那裡完全不動了,也完全沒有水沖到該船了。”
與看重實質證據與精確推論的考古學截然不同,藝術家僅憑地理資訊上的古今疊圖所框出的水域範圍,藉由走訪沿岸一帶熟悉水域環境的當地漁人、蚵農,乘著小舟於沿岸航行、打撈影像:在已成水泥堤岸消波塊堆起的沙灘邊、蚵殼堆成的凸岸、浮船工作站的甲板邊,出海口和近岸,揀選著眼前「好像是」底下會有沉船的區塊,錄製時,她選擇不裝設監看螢幕,相信這股「或許看得見」的念頭搜集著。直到過帶,水底大多是能見度低到只剩整片細微浮粒的青綠,運氣好些還能看見攀附在遺落的近代廢棄物上長滿水苔的貝群、集結成對的小魚經過面前。
旅程中只能依靠前人繪製的概略地圖,將望遠鏡對準依稀瞧見的目標徐徐隨風而行。而這些看似詳盡,但只留下鏡頭第一人稱目光的記錄,卻跨越時空,與曾造訪此處的水手所寫下的航海日誌驚喜地相似。在台江文化中心劇場棟二樓的玻璃窗花灑落斑斕陽光的屋頂下,將這段航程一幕幕的重新展開。除了水底探勘,作品呈現多屏螢幕中的另一類影像則是水平線上的取景,海面波光粼粼、白鷺鷥飛過茂盛的草堆,像是要留下那些被擷取上岸的水下光景是來自何處的線索,將採集的動態一起留存了下來。
[1] 引述《Re-saw》作品刊載於網站之創作理念。https://wyts.space/re-saw
看見了:Re-saw
站在展場彷彿繞出船殼輪廓的作品中,高高低低的影像讓身體於裡頭探索,彷彿真的進入理應「被找到」的沉船裡。但在裡頭待越久,被擾起的底泥沈澱後期待能撇見可供辦認其存在的證據,卻在畫面裡不停的水流中逐漸散去,藉著多頻道的對映,我們似乎只能發現藝術家「想像」的蹤影:「那是艘沒有證據,但卻真實留下過去的船,她不是靜待海底任暗流沖刷腐朽的靜態遺跡,更像是藉由觀眾一雙雙注目而讓身影逐漸清晰,喚為『臺江』的時間之船⋯⋯」。
沒有證據就不存在嗎?或許那些沉於水底的木殼船,早已被沖刷成無數不可見的碎塊;至今仍埋在已成都市擴張重劃區柏油下、也可能成為滋養水域的養分,甚至是漂洋過海又開啟了新的遠洋航行也說不定。有如地理大發現時,人們僅憑過海那端黃金城的傳說而開啟探冒險,藝術家帶領我們體驗「看見已在想看見時成形」。
“ 11月5日,還是一樣的天氣,毫無差別。”
臺江內海今不再,但繞出海的鯤鯓們還在,潟湖也還未乾涸,白鷺鷥依舊飛著,而海是屬於看著海的人,尋找沉船,就如尋找倘佯於海的過去一樣。杉本博司(Sugimoto Hiroshi)說「海景,重疊了全人類共同的記憶。」[1],我們看著海、描述海、航行於海,拍攝眼前望向的海。海自沒有話語傳頌的亙古已存,海超越了時間,就只是不斷循環於星球中的水和生命所容納之處,就算是已然不在的「海和船」,依然存在、在我們的觀看中不停地沖積著。
-The ship was running before the wind and time.-
[1] 杉本博司(すぎもと ひろし,Sugimoto Hiroshi,1948年2月23日~),日本攝影師、當代藝術家、建築師、劇場導演。原文為:「我想最早的人類所看到的風景,應該就是海景。然後我又思考最早的人類意識到自我的時候,所看到的海又是怎麼樣的?所以這不但是追溯我個人記憶的方法,同時也重疊了全人類共同的記憶。」
本文引文出自2024年《Re-saw》於台江文化中心展出時,現場供觀眾翻閱的小冊。
原文來源:
- 《雷里生司令官日誌》(De Dagregisters van Commandeur Reyersen, 1622-1623),作者雷里生(Cornelis Reyersen),林偉盛翻譯,《臺灣文獻》第54卷第三、四期(2003年12月),國史館台灣文獻館出版。
- 《台江國家公園歷史水域文化資產先期調查計畫:十七世紀大員港道與荷蘭東印度公司沉船調查評估》成果報告書,計畫成員:王瑜、朱正宜、程嘉彥、張益生,民國101年,委託單位:台江國家公園管理處、受託單位:財團法人樹谷文化基金會。
- 《熱蘭遮城日誌》第三冊(De Dagregisters Van Het Kasteel Zeelandia, Taiwan, 1629-1662. Deel III: 1648-1655, uitgegeven door J.L. Blussé, W.E. Milde en Ts’ao Yung-Ho (Rijks Geshiedkundige Publicatiën, Grote Serie 233, Instituut voor Nederlandse Geschiedenis), Den Haag, 1996.),譯註江樹生,2003年,臺南市政府出版。瀏覽於國家圖書館臺灣記憶系統。
拍攝:蕭佑任